道众中有人道:“历来兵燹,不伤寺庙,张献忠再厉害,也敬天畏神,我们何惧之有?况且观中还有大明朝廷中来的能人呢!”
阿瑞气急道:“住持的皇帝大梦,诸位千万别迷惑了,一同颠倒起舞!”
此时,所有人都注意到彩衣了,由不得议论纷纷,猜测朱九渊发生了什么事?
“那么,你想怎么办?”阿瑞一瞧,是师叔吕寒松,他外貌虽然稍显狼狈,依然不失身为监院的风范。
“我要去帮助丈人观的姜人龙道长,阻止张献忠破坏都江堰。”
“这岂不是螳臂挡车?”
“个人福祸个人担,”阿瑞不齿道,“师叔就不必关心了。”一句话说得吕寒松脸色发白,别开脸去,此时他已失去攻击阿瑞的理由,如果他再动手的话,他在长生宫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尽丧无余了。
“阿瑞言尽于此,只望诸位吉人天相。”阿瑞摇头叹息,天下纷乱,众人不是明哲保身,就是乘机建立事业,他无法教导别人该怎么做。
阿瑞不希望夜长梦多,于是将彩衣小心抬起,对樊瑞云和聂凝雪说:“彩衣就交给我了,好吗?”
彩衣胸口一阵火热,脸上不禁一阵飞红。
“你能确保她安全吗?”樊瑞云不放心的问道。
“能。”阿瑞用力点头。
樊瑞云不舍的轻抚彩衣的头发:“这孩子是我从尸体堆中捡回来的,我却无力保护她。你不许再让她受惊惧怕了,行吗?”
阿瑞再度用力点头。
彩衣的眼眶剎那间湿了,她好想向师父道别,但此刻还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这时候,没人注意到,原本守在三清像旁的锦衣卫们,正悄悄的退去三清像后面的穿堂走道。
渐渐地,锦衣卫们一个也不留,连端木雄的尸体也被悄悄搬走,不见踪影。
“那些朝廷的人呢?”有人忽然这么问,大家才注意到锦衣卫们全都不见了。
穿堂的走道上响起了脚步声,在烛火下看不清来人的面貌,直到他走到灯火下,众人才知道是明镜使。
只见明镜使一脸悠然,扫视了一遍凝视他的道众,大家像等候有人赏根骨头的狗儿般,等着他说些什么,于是,他说了:“咱们住持……”
大家屏息以待,彩衣更是绷紧了神经,她是目睹一切发生的人,但是她还说不出话,而阿瑞的阿母则是不说话。
“……他不当皇帝了。”道众们安静了下来,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,尤其是那些被说服要当官的人。
“明镜使,怎么回事?”倒是被郑公公吩咐留在大殿镇住道众们的吕寒松,不安了起来。
“住持叫你去后头看看呢。”明镜使的语气没透露出半点讯息,如轻风拂叶般不留痕迹。
吕寒松一跃而起,飞奔到后进的院落去。
明镜使望着吕寒松离去的背影,回想起刚才的一幕。
他不追赶疯女人,折回头去看朱九渊的情形,见他躺在地上,两臂肌肉裂成肉条,还冒出煮熟的肉香,血水在地面凝结成块,脸上原本应该是左眼的部位变成了一个血洞,半边脸上披了一层血污,照这情形看来,这位曾经享誉青城山的住持,如今只不过是……废人一个!
明镜使小心将陷入朱九渊皮肉的铁蒺藜一一拔掉,朱九渊的喉头随即发出咯咯声,忽然深吸了一口气。明镜使猜想,那些铁蒺藜说不定压着他什么穴位,现在才解除了。
“住持。”他呼唤了一声,可是朱九渊没反应,他在吸了那口气之后,就一直没再有动静,如果不是他血迹斑斑的模样十分吓人,他看起来应该只像是一位安详入睡的老人家。
不久,郑公公也率领几位锦衣卫前来了。
郑公公一来竟先不理会朱九渊,而是蹲下身子,抱起小宦官忠儿。
忠儿的眉心陷下一个凹洞,仿佛被人挖去了一小块骨头。他两眼翻白,嘴角流出白沫,四肢无意识的抖动着,对眼前的众人视而不见。
郑公公忍住激动的心情,小心翼翼的轻抚忠儿的眉心,生怕一个不小心,那眉心的凹陷就会整个洞开,冒出脑浆。
“依你看,”郑公公两眼泛红,转头问明镜使,“这孩子还有救吗?”
明镜使淡然道:“贫道对医理认识不深,不敢贸然回答。”
郑公公端详了一下忠儿的脸孔,慢慢拨开忠儿的手指,取出他手中紧握的匕首,将刀尖抵在他心脏的部位。
“这样子活着也没意思了。”郑公公犹豫了一下,“对吗?”
没人敢回答他。
那个时代没人能理解,翠杏的禽翔五行指一股真气灌入忠儿眉心,强大的震波穿透额叶,一直到碰到头壳后壁的枕骨才停止,这一路上经过的脑组织,全被震波冲裂捣碎,忠儿已经成了一位没有情绪、无法自主、对外界完全失去反应的皮囊肉袋了。
忽然,忠儿的胯下冒出一股臭味,他甚至控制不住二便,流了一裤裆都是。
郑公公的眼角冒出一滴泪珠,在眶里打滚了一阵,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。
他静静的将匕首深深没入忠儿的胸口,忠儿只“呃”了一声,翻白的眼慢慢转了回来,四肢也停止了抽搐,然后瞳孔慢慢放大,变得比平日更加清澈。
郑公公吩咐锦衣卫:“与我取来床单,包了下山。”
锦衣卫马上去取来“御寝”上的大红被单,将忠儿娇小的身体包扎起来。
明镜使冷眼观察这一切,他注意到郑公公根本没上前来瞄一眼朱九渊,或许情况太明显了,没有必要再确认朱九渊的死活。
“你要下山了?”明镜使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。
郑公公没搭理他,只顾吩咐锦衣卫们,把留在大殿的弟兄们悄悄叫过来,大家从后面翻墙下山。
郑公公功败垂成,他还不至于心灰意冷,但眼前有更大的威胁从成都迫近,他们在长生宫已经折损了太多战力,无谓再消耗在无用的事情上,保存实力才最重要。
不过,他还是很在意阿瑞。如果,这小子真是他的克星,此时此地不除掉阿瑞,难保日后有再见的机会,说不定会再度破坏他的好事。
可是他清醒的脑袋告诉他,他已经无力再承担接下来可能的任何损失。
他咬咬牙,决定还是下山,避开张献忠的风头再说。
他转向明镜使:“这位道长……”
明镜使还有些惊讶,这还是郑公公首次比较客气的称呼他。
“从哪个方向下山,才是西方呢?”
明镜使站在大殿上,环顾一殿大众,想起锦衣卫们抬着两具同伴的尸体,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。
反观长生宫的道众们,聚集在大殿的三清像下,一点也没有离开或逃走的意思。
大殿中挤满了长生宫道众,却是宁静得很,他们全都凝视着明镜使,似乎在转息之间,他变成了所有人的希望,因为好像只有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。
只有阿瑞,他将彩衣背到背上,忿忿不平的两眼直视明镜使,明镜使也在望着他,却故意满脸不在乎。
“请问……”一位老道人出声了,“既然住持不当皇帝了,有没有说……明儿是不是还要做早课?”老道人在长生宫待很久了,他对这些日子道观中的混乱情况觉得非常不安,尤其是每天大家共修的早晚课,几乎都荒废了,这一点最令他感到不安。
“哦,”明镜使说,“那么大众请早些儿歇息吧,否则早课会起不来呢。”
道众们喧闹了起来,有的人松了一口气,放心着明天又是跟往常一样,不会有扰乱他们心性的事情发生,有的人在为刚才拥护朱九渊当皇帝的言辞找下台阶,总之众人纷纷往大门散去,各自回到自己的寮房。
“我也有问题。”阿瑞大声说。
明镜使觑他一眼。
“师叔飞虹子的坟墓何在?”
“哦,”明镜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,“不过是寻常之处,你知道的,长生宫有谁羽化了,都葬在那边。”
阿瑞感到一阵心寒,再看了明镜使一眼,才回身说:“阿母、师父,请跟阿瑞走吧,我们到山上避难去。”
柳岚烟点了点头,他受伤的脖子上敷了金创药,他跟翠杏两人也喝下了冼幻真叫人准备的四逆汤,身子回暖了不少,但两腿仍有些虚虚的。
四人慢慢的步出大殿,朝山门的方向行去。樊瑞云、聂凝雪、冼幻真等一干女道士陪他们走去山门,打算为他们打开山门,才向他们道别。
一路上,明镜使远远目送他们踏着蹒跚的脚步离去。他知道,他放过阿瑞一马,是应该的。现在不是同门厮杀的时候,因为山脚下还有更凶猛的敌人。
何况,朱九渊能不能活过今晚,还很难说呢。什么当皇帝?当初说得那么轰轰烈烈,就不能耐一耐性子,安然度过今晚,如今下错一子,则满盘皆输。
明镜使看看阿瑞等人消失在黑夜中了,才回到后进的方丈室去,他要告诉吕寒松,别去追杀阿瑞,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,留得青山在,再说吧。
当时,没有人知道长生宫的劫难,在数日后马上就会发生,而在接下来的三年,张献忠将大肆屠杀佛寺、道观,将僧道杀尽,这是后话。
既然是后话,眼下都还不重要。
眼下重要的是,彩衣的手逐渐恢复了知觉。
她尝试动动手指,动动手臂,然后,她试着把手抬起来,把挂在阿瑞胸前的两臂,轻轻圈着阿瑞的脖子。
再过数日就是中秋,月如脸盆,圆溜溜明晃晃的镶在云间。
阿瑞的心情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兴奋,因为他见月圆人亦圆,他日思夜想的女孩,正依偎在他背上,他至亲的家人,全都在他身边,往他们在深山的岩穴避难所行进。
他心底涌起一股温暖,流遍周身,驱走了山林潮湿的寒意。
即使知道不可能,他仍然希望,这一刻将是永恒。